与严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毛澄担任礼部尚书多年,依然生活简朴。
    还是兴王世子的时候,朱厚熜就与毛澄打过交道,对这位秉公办事的礼部尚书,印象很不错。
    奈何,这老头铁了心要在大礼议上和皇帝爭一爭。
    对朱厚熜来说,让毛澄回乡教书育人,颐养天年,自己时不时赏赐些羊酒锦帛,敘君臣旧谊,便是最好的选择。
    朝堂上,可不需要一个天天嚷嚷著捨生取义,维护礼法的老顽固。
    火灾鑑定是牵涉到多种知识的交叉型学科,为了让这些明朝大臣也能理解,他是以製作科普视频的標准来撰写这份报告的。
    儘量做到图文並茂,生动有趣,简单易懂。
    伴隨著沙沙的翻页声,眾臣果然越看越入迷。
    突然,次辅蒋冕惊呼道:“此燕尾烧痕,我亦见过!”
    见眾人投来目光,蒋冕拱手致歉,解释道:“诸位见谅。我幼年长在云南,也是一嬉戏山野,逗犬牵牛的顽童。某日突发奇想,在一座荒废的土地庙旁燃烧稻杆取乐,差点酿成大祸。
    当时我记得,那被火焰燻烤的庙墙上,留下的痕跡便与图上类似……
    皇上所著火灾报告,臣以为条理清晰,翔实可信。看来前日清寧宫灾,確是人为。”
    朱厚熜有些意外。
    没想到次辅蒋冕会率先投诚,为自己的火灾报告背书,承认其真实性。
    他的脑海中飞速转动,想起一件事情来。
    去年六月二十四日,御史张鹏曾上疏评议大臣是否贤能,谁该离职,谁该留任。
    而次辅蒋冕,就是张鹏认为应该被罢免的大臣之一。
    哦,对了,张鹏是四川嘉定州洪雅县人,与出生在成都的杨廷和,算是老乡。
    另外,张鹏在弘治十八年考中进士,而当时的主考官,正是杨廷和。
    师生加同乡两层关係,张鹏这不铁桿杨党吗?
    首辅指使手下御史弹劾次辅……嘿!
    “我就说嘛,所谓的文官集团,怎么可能真的铁板一块?首辅和次辅,怎么可能没有矛盾,一团和气呢?”
    朱厚熜微微一笑,见眾人把《清寧宫火灾调查报告》看得差不多了,问道:“眾卿对这火灾调查报告,可有怀疑?若是不信,朕可以命內宫监在別处把清寧宫后三小宫復原。
    当然,建筑標准不用那么高,有个样子即可。然后再烧一次,验证我这报告是否属实。”
    既然要讲科学,那他提出的论断自然得经得起验证,能够復现。
    又不是后世研究超导的棒子,咱们堂堂大明天子,要脸的。
    户部尚书孙交连忙阻止:“臣自然是信的,不过验证能免则免。即便只搭个架子,也靡费甚多。望皇上三思。”
    如今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。
    九边欠餉严重,若不儘快让边军吃饱,要出大乱子的。
    各地流民盗匪肆虐,平叛也要钱。
    为紓解民困,又减免了许多夏税秋粮。
    如今还要重修清寧宫。
    之前查抄钱寧江彬所得,已经了许多,孙交这个户部尚书,日子也不好过。
    再说,若真让皇帝再搞一次火灾实验,岂不是摆明了態度,不相信这份火灾调查报告的真实性?
    公开质疑皇帝,还想不想再穿这身緋袍了?
    “既然眾卿对报告没有异议,那咱们就可以论一论正事了。”朱厚熜一改之前的温和,语气逐渐转冷。
    “火灾明明是人为,有宵小欲谋刺君上。光禄寺少卿华湘却要朕『祗严天戒,益修德政,以弭灾变』!朕说他誹谤君上,可是事实?
    朕怀疑他以此疏扰乱视听,乃是纵火者同谋,可有不妥?”
    “皇上,臣……”毛澄拱手欲言,却被朱厚熜打断。
    “我知道诸位很急,但是先別急。把这份锦衣卫的密奏看完,再想想,该怎么办。”
    杨廷和接过黄锦递过来的密奏,只看了一眼,便觉得天旋地转。
    他颤抖著手將密奏递给蒋冕,心中的滔天巨浪,依然在翻卷滚涌。
    纵火案的嫌疑,居然指向仁寿宫!
    “不能让这份密奏流出!若是让外面知道,不堪设想。”杨廷和脑海中浮现出第一个念头。
    不管密奏所载是真实可信,还是皇上有意引导。
    现在的事实是,既然皇上把这份密奏拿出来给诸位重臣看,就说明他对张太后的信任,已经降到冰点。
    要知道,如今大礼议虽然爭得厉害,其实从登基之初,嘉靖帝就认张太后这个嗣母的。
    在各种詔书中,嘉靖帝也將孝宗称为“孝考”。
    只不过杨廷和等人过於蛮横霸道,极力阻止小皇帝尊崇本生父母,双方矛盾才越来越大。
    后来有了张璁等议礼派支持,在逆反心理的驱动下,嘉靖帝才开始搞继统不继嗣那一套。
    凭藉左顺门的鲜血贏得大礼仪之爭后,嘉靖帝愈发离谱,甚至搞出了改太宗为世祖这种骚操作,也有报復泄愤之意。
    朱棣若是知道后世子孙如此胡来,別说棺材板压不住,就是长陵的地宫,都得当场爆炸。
    现下摆在杨廷和面前的问题是,朱厚熜怀疑张太后是纵火元凶,这可是母子反目的大危机!
    欲重演北魏冯太后献文帝旧事乎?
    宗室社稷,岌岌可危啊!
    “绝不能让陛下將纵火案归结於太后。若乾清仁寿二宫互为仇讎,百年以后,老夫如何有面目去见孝宗皇帝?”
    就在杨廷和打定主意之时,另一边,礼部尚书毛澄悲呼一声,跪倒在地。
    “老臣向皇上请罪!”毛澄涕泪横流,一把漂亮鬍鬚都打湿了。
    “老臣一意孤行,只顾维护礼法,以至於差点被奸人利用,一叶障目,失察失慎,罪责难脱。”
    毛澄真破防了。
    他一向自詡忠勤敬慎,刚正不阿,以古之名臣的標准要求自己。
    但看了锦衣卫密奏,又想起昨天四夷宴结束后,鸿臚寺卿向他报告,宴会上除了华湘被北镇抚司逮捕这件事外,也提到了建昌候张延龄的狂言妄语。
    他当时急著营救华湘,以为张延龄秉性一向如此,没有深究。
    但此时仔细想想,那廝如此篤定皇帝会认自己当亲舅舅,是不是早已把百官都算计进去了?
    觉得火灾之后,以自己这个礼部尚书为首的清流们,肯定会用灾异论向皇帝施压。
    嘉靖帝年纪轻轻,又崇道敬天,最终只能让步。
    他的阴谋就得逞了。
    “想我毛澄一世清名,到头来居然被小人算计!若不是我指使华湘上疏,何至於到如今帝后失和的地步,悔不当初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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