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一点。
    沙漠里的夜风像是要把这天地都给掀翻,呼啸著撞击在遮阳棚的立柱上。
    楚绵裹紧了身上的羊绒披肩,坐在藤椅上,视线穿过漆黑的夜色,看著那条通往指挥室的小路。
    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,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有些刺眼。
    一点了。
    真要在指挥室通宵?
    楚绵眉头皱得死紧。
    她承认,这几天为了造人,她是有点过分。
    把人折腾得够呛。
    但为了躲她,连家都不回了?
    她是洪水猛兽吗?
    楚绵深吸了一口气,站起身就要去指挥室抓人。
    刚迈出遮阳棚一步。
    不远处的黑暗里,一道高大的人影缓缓走了出来。
    路灯昏黄,光线拉得极长。
    傅靳年走得很慢。
    楚绵脚步一顿,站在原地没动。
    男人越走越近。
    直到他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。
    沙漠深夜的寒气扑面而来,夹杂著一股极其细微、但对於医生来说异常敏感的味道。
    铁锈味。
    腥甜,冷冽。
    是血。
    楚绵往前跨了一步,上下打量著他。
    “受伤了?”
    说著,手已经开始在他身上摸索检查。
    肩膀、胸口、腹部。
    没有伤口。
    衣服虽然有些褶皱,沾了些沙尘,但並没有破损,也没有血跡。
    那就不是他的血。
    楚绵的手停在他胸口,掌心下的心臟跳动有力,却莫名透著一股沉重。
    既然不是他受伤,那就是別人。
    这么晚才回来,身上带著洗不掉的血腥气,神色又这么难看。
    基地里出事了。
    傅靳年垂眸,看著面前这张在灯光下白皙得有些透明的小脸。
    她眉头紧锁,眼底全是担忧。
    风吹乱了她的头髮,几缕髮丝粘在唇边。
    傅靳年抬手,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脸颊,有些粗糙的触感让楚绵瑟缩了一下。
    他没说话。
    喉咙像是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,堵得发慌。
    傅三死了。
    周勤被抓了。
    他开不了口。
    如果不告诉她,她会一直担心。
    可如果告诉了她……
    以阿绵的性子,知道阿布就在荆冠地带,知道周勤被抓,她一定会要求跟著去。
    傅靳年闭了闭眼,將眼底那抹猩红强行压下去,再睁开时,眼神已经恢復了平静。
    “没事。”
    “处理了一点紧急状况,累了。”
    楚绵盯著他的眼睛。
    他在撒谎。
    他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,事情就越严重。
    但此刻,看著他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疲倦,楚绵到了嘴边的追问又咽了回去。
    她没再说话,反手握住他冰凉的大手,牵著他往小楼里走。
    “回家。”
    两个字,轻飘飘的。
    却让傅靳年僵硬的身体微微放鬆了一些。
    一路无话。
    回到二楼臥室。
    房间里暖气很足,驱散了身上的寒意。
    “坐这儿。”
    楚绵指了指臥室中央的单人沙发。
    傅靳年依言坐下。
    他靠在椅背上,长腿隨意地伸展著,头微微后仰,闭上了眼睛。
    灯光打在他脸上,眼窝深陷,下巴上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,看起来有些颓废。
    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。
    没过一会儿。
    楚绵端著一盆温水走了出来,手里拿著一条温热的毛巾。
    她在傅靳年面前半蹲下来。
    傅靳年眼睫颤了颤,睁开眼,就要起身:“我自己来……”
    “別动。”
    楚绵按住他的膝盖,拿起热毛巾,细致地擦拭著他的手掌。
    指缝、掌心、手背。
    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。
    温热的触感顺著皮肤传导进血液,傅靳年垂眸看著她。
    她低著头,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,神情专注。
    傅靳年喉结滚了滚,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。
    擦完手,楚绵又换了条毛巾,站起身,轻轻擦拭他的脸。
    热气蒸腾,舒缓了紧绷的面部肌肉。
    “好了。”
    楚绵把毛巾扔进盆里,直起腰,居高临下地看著他。
    她皱了皱鼻子,故意板起脸,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。
    “一身的烟味和土味,难闻死了。”
    她双手叉腰,指著那个沙发:“作为惩罚,你今晚不许上床,就在这儿睡。”
    傅靳年愣了一下。
    看著她那副气鼓鼓又带著点娇俏的小模样,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,似乎被撬动了一角。
    他知道,她是想逗他开心。
    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,不管发生什么,她都在。
    傅靳年勾了勾唇角,虽然那个笑容有些勉强,但眼底总算有了点温度。
    他伸手,扣住她的腰,稍微用力一带。
    楚绵跌坐在他腿上。
    “嫌弃我?”
    傅靳年把脸埋进她的颈窝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    全是她身上那种淡淡的奶香味。
    好闻,让人安心。
    “嗯,嫌弃。”楚绵推了推他的脑袋,却没用什么力气:“脏死了,快去洗澡。”
    傅靳年没动。
    他抱著她,手臂收紧,勒得楚绵有些发疼。
    “阿绵。”
    他低低地叫了一声。
    声音闷闷的,透著一股从未有过的脆弱。
    楚绵动作一顿,手掌轻轻抚上他的后脑勺,手指穿过他短硬的髮丝,一下一下地梳理著。
    “我在。”
    傅靳年真的很想告诉她。
    告诉她傅三不在了。
    那个总是沉默寡言,却会在他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衝上去的傻大个,再也回不来了。
    周勤现在可能正在遭受非人的折磨。
    话到了嘴边,在舌尖转了一圈,又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。
    不能说。
    至少现在不能。
    阿布是个疯子。
    这次去荆冠地带,九死一生。
    他不能让她涉险。
    “怎么还不睡?”
    傅靳年转移了话题:“不是让你早点休息吗?”
    楚绵没好气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。
    “你还好意思说?”
    她瞪著他:“某人为了躲避交公粮,连家都不回了,我一个人独守空房,怎么睡得著?”
    “我在楼下吹了一个小时的冷风,都快成望夫石了。”
    傅靳年听著她的抱怨,心里的阴霾散去了一些。
    他抬起头,看著她那张生动鲜活的脸。
    “我没躲。”
    他握住她的手,放在唇边亲了亲:“是指挥室那边有点事走不开。”
    “藉口。”
    楚绵哼了一声,从他腿上跳下来。
    “行了,赶紧去洗澡,洗完了就在沙发上睡,这是命令。”
    说完,她转身爬上了床,拉过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,背对著他。
    傅靳年看著床上那一团,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    他起身去了浴室。
    二十分钟后。
    浴室门打开。
    傅靳年穿著浴袍走了出来。
    他没去沙发,径直走到床边,掀开被子的一角,强势地钻了进去。
    “嗯?”楚绵立刻转过身,手脚並用地推他:“谁让你上来的?去沙发。”
    “沙发太短,伸不开腿。”
    傅靳年耍起赖来也是一把好手。
    他长臂一伸,直接把那个蚕蛹连人带被子捞进怀里,下巴抵在她的头顶。
    “而且,没抱著你,我睡不著。”
    楚绵挣扎了两下。
    感觉到男人身上传来的那种深深的疲惫感,还有他那有些急促的心跳。
    她心里一软,嘆了口气,停止了挣扎。
    她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,手环住他精壮的腰身。
    “睡吧。”
    傅靳年收紧手臂,將她死死地禁錮在怀里。
    仿佛只有这样,才能填补心里那个被挖空的黑洞。
    这一夜,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做別的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翌日清晨。
    沙漠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,刺眼而灼热。
    傅靳年醒得很早。
    他轻手轻脚地起床,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楚绵。
    洗漱,换衣服。
    一身黑色的战术作训服,衬得他身形挺拔,冷硬如铁。
    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,俯身在楚绵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,然后转身大步离开。
    j组织基地,作战会议室。
    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。
    巨大的长条桌两侧,坐满了基地的核心骨干。
    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。
    尤其是杰姆。
    那双蓝色的眼睛肿得像核桃,眼眶通红,显然是哭了一夜。
    但他坐得笔直,手里紧紧攥著一把军刺,指节泛白。
    门被推开。
    傅靳年走了进来。
    所有人立刻起立。
    “老大。”
    傅靳年摆了摆手,示意坐下。
    他走到主位上,目光冷厉地扫视全场。
    “准备得怎么样了?”
    负责军械的教官立刻站起来,声音洪亮:“报告老大,所有重型武器已经装车完毕,五辆改装装甲车,两辆突击车,还有……”
    他顿了一下,看了一眼傅靳年的脸色,继续说道:“还有那批新到的高爆雷,也都带上了。”
    傅靳年点头。
    “人员呢?”
    “第一梯队的精锐全员待命,隨时可以出发。”
    傅靳年没说话。
    他的视线在每个人脸上划过,最后停在了坐在末尾的杰姆身上。
    杰姆察觉到老大的目光,立刻挺起胸膛,眼底燃烧著熊熊的復仇火焰。
    三哥死了。
    勤哥被抓了。
    这个仇,他一定要报。
    他要亲手宰了阿布那个王八蛋,把他的头拧下来祭奠三哥。
    “杰姆。”
    傅靳年开口,嗓音冷淡。
    “到!”
    杰姆猛地站起来,椅子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。
    “你留下。”
    三个字,像是一盆冰水,兜头浇在杰姆身上。
    杰姆愣住了。
    整个会议室的人都愣住了。
    “老、老大?”
    杰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,声音都在发抖:“为什么?我要去!我要去给三哥报仇,我要去救勤哥!”
    “我的各项考核都是第一,我是狙击手,我能帮上忙!”
    他急了,脸涨得通红,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。
    “我不怕死,老大你让我去吧!”
    傅靳年看著他,眼神没有丝毫波动。
    “这是命令。”
    杰姆死死地咬著嘴唇,一股铁锈味在嘴里蔓延。
    他不服。
    凭什么?
    凭什么大家都去拼命,只有他要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基地里?
    “坐下。”傅靳年加重了语气。
    杰姆僵硬地站著,没动。
    傅靳年嘆了口气。
    他站起身,绕过桌子,走到杰姆面前。
    抬手,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。
    “我知道你想报仇。”
    傅靳年看著这个比自己小了快十岁的男孩,声音低沉:“我也想。”
    “但是,基地不能空。”
    “如果我们全走了,阿布要是派人偷袭,这里就是一座空城。”
    傅靳年顿了顿:“而且,太太还在。”
    杰姆浑身一震。
    他抬头,看著傅靳年。
    “这次去荆冠地带,能不能回来,我没把握。”
    傅靳年说得很直白,也很残忍。
    “如果我回不来,如果大家都回不来。”
    “杰姆,你就是这基地的最后一道防线。”
    “你要替我守住这里,守住她。”
    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    所有人都沉默了。
    他们都知道,这次任务意味著什么。
    那是阿婆罗最混乱的三不管地带,是阿布的老巢,是龙潭虎穴。
    杰姆看著傅靳年眼底的血丝,还有那种託付生死的凝重。
    心里的那团怒火,慢慢变成了沉甸甸的责任。
    如果大家都走了,只剩下太太一个人。
    要是阿布真的打过来,她怎么办?
    杰姆深吸了一口气,把眼泪憋回去。
    他挺直腰杆,行了个標准的军礼。
    “是!”
    声音哽咽,却坚定有力:“老大放心,只要我杰姆还有一口气在,绝不让任何人伤太太一根头髮!”
    傅靳年点了点头,转身,走回主位。
    拿起桌上的战术地图,手指在荆冠地带的位置重重一点。
    “五天后出发。”
    为什么要五天?
    因为阿布刚吃掉周勤的队伍,正是最得意、也是防守最严密的时候。
    这五天,是让阿布放鬆警惕。
    也是给他们自己最后的准备时间。
    “这五天,所有人进入一级战备状態。”
    “另外,”傅靳年目光扫过眾人,语气森寒:“关於行动的事,谁也不许在太太面前透露半个字。”
    “违令者,军法处置。”
    “是!”
    眾人齐声应答,声震屋顶。
    傅靳年收起地图,大步走出了会议室。
    小楼二楼臥室,楚绵坐在床上,眼神清亮。
    看著手机屏幕上作战会议室的监控录像,那双眸色渐渐暗了下去。
    原来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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