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5章 坏人坏报(下)
    黄昏日斜,洒在阶下。
    豆青的宽大裙裾自阶面疾速扫过,将缝隙中艰难托举着指甲壳大小腐坏果肉的蚂蚁,如一股回旋的飓风,将之拂落跌地。
    不过是半月口粮灰飞烟灭,虽然可惜却也无奈接受,蚂蚁尚未开智,自不会惋惜,却还不待它逃命,便被一只从天而降的软缎绣鞋踩捻至黄泉。
    着一身豆绿十二幅马面裙的傅明姜踩着蝼蚁的尸首,捧着高高耸起的肚皮,推开酒肆沉醉楼的门扉,不顾掌柜的招待,直直上二楼,见秋水阁门楣微敞,里间尚无人迹。
    傅明姜呼出一口长气,随即推门入了秋水阁邻侧的包厢,一扭头便朝紧随其后的周芳娘劈头盖脸骂去:“你若拿此事诓骗我,我扒你的脸皮!”
    说完便觉不对。
    若是诓骗,那就是虚惊一场;若不是诓骗,玉郎约见那贱人做什么?是“青凤”的公事,还是当真有了首尾?
    那个眼神,玉郎在灵堂里,遥遥看着那贱人的眼神。
    若真遭她捉奸在此,她该当如何?
    傅明姜眼底涌上一股来势汹汹的酸涩泪意。
    傅明姜深喘几口气,微微扬头,以指腹向上抹掉泪意,在心头一遍一遍告诫自己:不过又是个林氏,男人的喜好从头至尾都不曾变,纤长细弱又有几分美貌与手段的女子,即便是上过床,又能怎样?难不成还能抬进家里来?薛枭恐要闹上天庭!
    灵堂那日,她话逼到那个份儿上,薛枭那条疯狗仍然上赶着去舔那贱人,京师当日便传出“薛校尉为夫人什么都愿意做”的风声:便可知那贱人手腕技巧,绝非她这种良家出身的世家女可比拟——听说“青凤”里头有专门的嬷嬷教授她们,拿捏床笫之欢以操纵男人的
    傅明姜脑子很乱,无端端想起靖安大长公主来:若母亲还在便好了,至少不能叫她被一颗棋子欺负了去!
    周芳娘既充作告密者送了信笺,便自然送佛送到西,打着陪伴的名号,怂着肩侍立在傅明姜身侧,心里只要想到傅明姜痛不欲生的样子,便觉得痛快。
    周芳娘并未期待许久,跑堂上茶的功夫,便听见秋水阁“滋滋啦啦”椅脚拖地的声音,随即便听闻一管熟悉且矜贵的男声。
    “山月,我以为你不肯来。”
    是崔玉郎!
    周芳娘埋下头,双目鼓瞪,余光飞快掠过傅明姜,只见这素日颐指气使的贵女,此时满面灰白,双手垂在身侧,像两枝即将被绞杀藤搏杀的枝桠。
    秋水阁内,一壶热茶,袅袅青烟。
    崔玉郎着芥青外袍,套金腰胯,敛起宽大衣袖,倾身替山月斟茶,姿态谦卑,神容却灼热。
    他的沉沦,没什么好隐藏的。
    如薛枭一般冷冽淡漠的男人,尚且在山月裙下心甘情愿俯首称臣。
    他与山月相遇更早,又凭什么不能情根深种、难以自拔?
    山月笑了笑,单手托起紫砂茶盅底部,纤细修长的手腕如悬笔般回旋后又将茶盅搁于案上:“你既不惧被我击杀,我又怎可不来?”
    茶盅里直上青烟,将山月清冷锐利的面容模糊得囫囵与亲切。
    山月略抬了抬手,青葱般的手虚浮指向崔玉郎的左胸:“伤势可好全了?”
    崔玉郎胸腔“咚咚咚”发出如雷鼓捶的响声,他敛目轻笑:“本是好全了,被卿卿的玉手一指,便又有些不好了。”
    山月侧首,半挑起眉,双眸微眯,神色透着似笑非笑的受用。
    侧间的傅明姜却陷入巨大的惊慌和愤怒:玉郎那道致命伤竟是柳氏所伤!?玉郎分明说的是一群黑衣人,看招式应是禁卫军,公公当即勃然大怒,以为是内宫使的杀招!
    谁料到这是玉郎为保柳氏昧他们误入歧途!
    傅明姜摇摇欲坠:不是露水情缘,是情根深种深到她杀他,他都帮她遮掩。
    “卿卿还要杀我吗?”崔玉郎倾身问。
    山月眸色未动:“自是要杀的,只需逢一个良辰。”
    崔玉郎一声喟叹:“良辰吉时,与卿结良缘,此生无憾。”
    山月提醒他:“是杀你,并非结缘。”
    “孽缘,亦是缘!”
    崔玉郎语声清亮,斩钉截铁中透着迫切,“我掐指算,年后初春,便是杀戮好时节——比起杀我,或许杀死崔白年,更叫卿卿欢喜?”
    山月眉心微动。
    看在崔玉郎眼里,如坐莲观音颤动凡心。
    崔玉郎手抬到桌案台面之上:“待我杀得崔白年,我这幅躯壳是留是弃,全凭卿卿做主可好?”
    “你为何要弑父?”山月问。
    崔玉郎面上的笑,自然且疏朗:“难道你不曾?”
    护城河中,贺卿书顺流而下的尸体。
    崔玉郎笑意渐深:“薛其书状似狂狷恣意,骨子里却最是偏方君子,仁义大道永存,顶着杀伐权臣的名头做的皆是侠义之事;”
    “福寿山那夜,若叫你屠尽所有平民,只为留你母亲一命,你可愿意?”
    崔玉郎笑着发问。
    山月纹丝不动地详观崔玉郎,并未作答。
    崔玉郎了然地抿唇,如玉璋无瑕,他知道山月的答案:“你一定会杀尽所有人救母,你有这个狠劲,亦有这个本事。”
    崔玉郎语声缱绻,语声中竟有十分与有荣焉的:“山月呀,我看过你的画,‘玉盘夫人’是你吧?那副《春江花月夜》我耗千金买下,我看你画脚落笔,便知你我,必定是同路人。”
    山月想起那封迎邀信笺上画着的迎春花:“你也画画?那朵迎春,可是你亲笔所画?”
    崔玉郎笑意中带着几分隐蔽的神气:“当然,我的画技绝不逊色于你。”
    甚至,绝不逊色于这世间所有人。
    山月紧紧盯住崔玉郎,眼神一错不错。
    崔玉郎长喟一声:“山月,你信我,我们必定情投意合。”
    顷刻之后,山月挑唇笑开:“你便这样钟情于我?”
    “薛其书能为你送命,难道我不能吗?”
    崔玉郎擅着青,豆青、藏青、靛青均穿得熨帖体面,京师第一贵公子的名头在他白玉无瑕的面容上绝不算辱没,赤金的蹀躞妥帖挎着,雍容清朗。
    崔玉郎微微向后靠,双臂展开,正如上次任由山月刺杀的姿态:“你要我死,我绝不苟活。”
    “那傅明姜呢?”山月抬眸,语声讥笑:“若我死在福寿山,你不也与傅明姜伉俪情深、白头到老吗?”
    崔玉郎如蒙滔天的冤屈:“何曾!何曾?原娶她便绝非我所愿,不过是卧薪尝胆的苟且之举,我从未心悦过她!”
    隔间的傅明姜双膝一软,险些跪地。
    山月颔首:“然则其书待我,情谊刚直,宁折不弯,绝无委曲求全的中间地带。”
    崔玉郎一声冷笑:“他再好,也不过是徐衢衍的一条狗,一辈子都受徐衢衍调控,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刻——而我不然,我是深渊的蛟、伏地的龙,只消时日,我以江山奉你!”
    崔家,想做什么?
    山月似懂非懂地抬起眼目:“你们要谋逆?”
    崔玉郎并不正面回应:“徐衢衍本就不是江山之主,那这九洲便是无主之物,我夺取无主之物,怎可称之为‘逆’?”
    崔家企图谋反!
    这并不难猜:崔家坐拥数万北疆军,且与鞑靼勾结,如今已到你死我活的地步,若他不谋动,便是被动挨打,势力只会被皇权步步蚕食!
    只是现在传位诏书现世,崔玉郎为何仍称永平帝并非江山之主?
    山月疑窦丛生,还想问,却听得崔玉郎继续道:“你当信我一片忠贞。我虽娶傅明姜为妻,却从未与她有过夫妻之实!”
    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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